上
赵飞呼出一口白气，拍了拍换班兄弟的肩膀，转身走进了石洞。
山洞里一切从简，烛光的映照下只有一口大锅，地上铺着的几床旧棉被和墙上挂的各类兵器。石洞的一角有一名少年靠墙站着，怀里抱着一个白白净净，不过几个月大的小孩儿。
“小少主睡啦。”赵飞轻声问。
“嗯。”那少年抬起头来，露出一双黑沉的眼睛。饶是赵飞这样南征北战的老江湖，在初见这双眼睛的时候也难免感到几分寒意——就好像狼在你的身边踱步，尖锐的瞳孔分析着你的一举一动，最终得出杀，或者暂且不杀的结论。
“愣着干嘛，接着。”少年像塞烫手山芋一般把小少主塞进赵飞宽厚的怀里，随后肩膀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。“老赵，我出去一趟。”
“去干嘛？这个天气......”
“玉门山的包围有问题，但是太显而易见了，我们不能从那里走。”少年说，“我觉得西边的嘉陵可能会有缺口，今夜正适合探一探敌情。”
赵飞点了点头，随即陷入了沉默。烛火摇晃，小少主微微张着嘴睡的酣甜。他当然知道雪夜里独自外出的风险，但那少年做的决定从来不带转圜的余地，赵飞也说不出劝阻的话来。
最终他只能说：“李行，小心行事。”
少年已经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飘雪的夜里了。
“这就是首领的儿子。”赵飞听见李行的声音后转头，正看见对方伸着一根食指在那逗小孩儿。
“怎么了吗？”
“好小。一点都不像。”对方这句嘟囔成功的逗笑了赵飞。四周各忙各的兄弟们动作也均是一顿，几声闷在喉咙里的笑扩散在破庙里。
“他才不到一岁。”赵飞憋着笑说，“这和首领的儿子有什么关系，首领一岁的时候可能也是这样。”
更多的笑声扩散开了，像是涟漪在阴冷的庙宇里展开。小少主一双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座挂满蜘蛛网的观世音。李行也笑了，他低下了头去，耸动着少年刚舒展开的肩膀。
“不过确实，”他说，“比之前要大很多了。老赵，小孩子是不是长的特别快？”
当然是的。不过说起来李行长的也很快，从赵飞和他一起接到保护小少主逃走的命令之后，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李行至少长了一寸半——毕竟他也还是处于成长期的孩子。
“哥哥。”小少主突然伸出了一只小手，稳稳当当的指向了观世音的脑袋，“上去。”
对于小孩子来讲，“哥哥”的发音远比“叔叔”要简单，所以李行也就变成了他最常呼唤的那个人。但很明显对方相当不善于和小孩交流。
“干什么？”李行没听懂。
“我要。”小男孩盯着他的眼睛，“上去。”
不得不说，就小少主这个年纪来看，他实在是很强硬的小孩子了。李行没办法，只能爬上观世音的底座，把小少主托起来放在菩萨托着玉净瓶的那只手臂的臂弯里。
赵飞看着小少主高高在上，用那双鸽子一般清澈的大眼睛睥睨四方，觉得这小家伙真的有几分首领的样子了。
追杀从来没有断过，他们中总是有人死去。
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找到隐秘的藏身处待上半个月，差的时候就只能日日夜夜，没日没夜的疲于奔命。
赵飞本来是虎牙帮的成员，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门派被横跨整个中原的动荡和纷争挤碎后，赵飞投奔到了战争其中的一方，也就是现在的首领麾下。
如今首领那边的情况危急，正是以当千、孤军奋战的时候，实在是分不出神来保全小少主，才令这个小队带少主远离烈火焚烧的战场。这支队伍的每一个人都有和赵飞差不多的，奋战的理由——那就是首领本人。那个烈日一般的男人，烧焦了每一个男人虚伪的表壳，煮沸了每一个男人涌动的血液。
他们愿意为了那个男人战斗至死——正如前两天，小四在一次逃亡中被乱箭射穿了腹部，起初没人发现，回到营地之后血却怎么也止不住，只能在蚀骨的痛苦和冰冷中死去。年轻战士的眼泪噼啪的落在土地上，他语无伦次的重复着一些话，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。
“娘......”“小雀......”“我......回家......”
还有，“我、疼......但、但真男人......不怕这个......我最不后悔......跟了首领大哥......”
赵飞最后合上了小四的眼睛。
“又有谁会后悔呢？”赵飞自言自语道。兄弟们把小四的尸体搬出去了，大男孩的身体还是温热的，面上表情却已经有了男人的风霜。
理所当然的，小少主比普通孩子更早的接触死亡。早到他还不懂得害怕死亡。
“他死了。”李行用平淡无波的声音说道。
“他死了。”小男孩重复。
“你干嘛。”李行讶异的看了他一眼。
“你干嘛。”男孩继续学舌。
李行怀里抱着的这位小少主，如今快一岁半的年纪了。小孩子话还说的不太利索，说不了三个字以上的句子。因此小少主对于“三字经”产生了浓烈的兴趣，凡是听到别人说三个字的句子便总要跟读一遍，勤奋的很。
“不要乱说。”李行说道。
“不要乱、乱......”小少主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，“不、要乱说！”
简直是断句天才，一般来说这时候赵飞总要笑上两声，用粗糙的手揉揉少主的小脑袋，但这次他没有。他蹲在地上的一滩血迹面前，一言不发。
“小四死啦。”李行轻声说，小孩眨了眨黝黑色的眼睛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。
“小四？去哪？”
“死了。”李行说。
“去哪了？”小少主继续问道，他伸出手指着赵飞面前的地面，“刚才、在那！”
“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，”李行说着，避开了小孩迫切的目光，“但他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“我们去找！”四个字连贯的从少主的嘴巴里吐出，“骑月亮！”
月亮是李行的马，原来的名字叫十三夜月，是小少主最喜欢的一匹。李行沉默了一下，点头说，好。
李行很想问问那位常山赵子龙，是怎么做到揣着一个小孩杀出群围的。他想可能是因为阿斗小，揣在兜里裹紧就不会掉出来。小少主就不一样了，绑在他的身前，揪着月亮的马鬃还总是不安分的扭动。
这天的第五次，小少主又要掉了。李行右手挥刀挡住几支羽箭，左手松开缰绳把小孩揽回来。他李行从来没打过这么提心吊胆的仗，看着前方赵飞大开大阖的挥斩，简直是心痒难忍。
那次突围之后，李行做了一个其他人都不敢置信的决定：他要教小少主骑马。没错，教一个两岁多一点的小孩子，骑马。
“这有什么奇怪的。”李行耸了耸肩，“老赵你太担心了。草原上那些小孩子，你把他扔到发疯的烈马身上都掉不下来。”
最终那些大人还是让两个孩子去了。月亮是匹漂亮又沉稳的黑马，赵飞也放心它来承担小少主生命的重量。彼时正是春天，月亮带着小少主漫步在一片白色的花海里，小男孩趴在它光滑的马背上，攥紧马鬃左顾右盼。
李行跟在后面，脚下踩着柔弱的白花和它们硬邦邦的枝干。小少主摆脱了最初的紧张后，在马背上对李行回过头来，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李行也回给他一个笑。
训练一个两岁的小孩骑马果然是有用的。赵飞这么想到。他的后背已经插满了各式的羽箭，兴许还有一两把飞刀。
太沉了。
不过李行真是个天才......赵飞跌落马背的时候这么想着，小少主坐的稳稳当当的，小手紧紧的攥着被血浸透的缰绳。
小少主明白了。在不到三岁的年纪。
“赵飞死了。”他用稚嫩的嗓音说。
“是的。”李行擦拭着刀回答道。
“他不会在回来了。”小少主说的是肯定句，盯着李行看的眼睛里却是充满希冀的问号。可惜李行没有看见。
“是的。”李行叹了一口气，“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。这次......别再骑着月亮去找了，找不到的。”
小孩低下了脑袋，不再说话。李行感到了一点不安，他看着那个黑色的小脑袋，猜不透他在想什么。
“没有回来的人......都死了？”少主突然抬起头问，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空白。
“基本上是的。”
李行说完就开始后悔，因为小孩的眼里蓄起了一层泪水。“那娘呢？爹呢？他们也死了吗？”
“不不不不没有你别瞎想啊！”李行手忙脚乱的哄小孩，“我说的只是小四、阿满、赵飞他们......但你爹娘在中州活的好好的呢！等他们一有时间就会接你回去的！”
见鬼，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哄小孩。更何况小少主从来都是一个特别省心的小孩，哭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“那他们为什么会死？李行你会死吗？”少主抽了抽鼻子，恶狠狠的一把抹掉自己的眼泪。
“理论上来说......人被杀，就会死。”李行说。
“那赵飞为什么会被杀？”
因为他们要保护你。你不能死，所以他们只能为了你而死。
“这个世界上坏人很多。”李行沉默了一会说，“坏人做坏事是不讲道理的。”
“坏人不会被杀吗？”小少主又揉了揉眼睛。
“会，这就是你爹正在做的事情，也是小少主你长大以后要做的事情。”李行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，“所以我们现在保护着你，你长大以后杀掉了坏人，像赵飞小四这样的人就不会被杀了。我也不会被杀。”
他不爱撒谎，所谓善意的谎言更是一窍不通。李行第一次骗小孩，谎话编的歪七扭八逻辑不通。但小少主却笑了，咧开嘴，笑出一口白色的小乳牙。
“好！”他一把抓过李行的手攥住，“李行，我发誓一定会做到！”
李行愣住了。他看着这个小家伙，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首领的时候，那个男人逆着阳光在万籁俱静的战场上向他伸出手来，说，李行，我从不食言。
他的脑海里分成红蓝两色，红色的是首领站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对他许诺，蓝色的是小少主站在微蓝的阳光下握着他的手信誓旦旦。这两种色彩渐渐的合为一色，两人的面孔也重叠在一起。
李行的脑中蹦出一个强烈的念头，如雨后春笋一般窜的飞快。
我不是在保护他，我是在追随他。
2020/1/11 上半篇完
评论